他们「应该」这么做吗?
近来,因受海外疫情影响而选择回国的中国留学生受到了网络上的恶语攻击。从普通群众到公众人物,任何人都有可能成为“网络暴力”的受害者和加害者。关于这一话题,我们采访了几位上海纽约大学的学生,听听他们对于“网络暴力”有什么样的看法。
Recently, many Chinese students chose to return home due to the coronavirus outbreak abroad. However, malicious words fly on the Internet. What’s your opinion?
Sometimes, “cyber bullying” causes some victims to get depressed and even commit suicide, who do you think should bear the responsibility?
How do you define “cyberbullying” and “internet troll”?
Many celebrities also suffer “cyberbullying”. How do you view this kind of issue?
Considering the Chinese students’ dilemma, if you have a chance to write a letter to them, what do you want to say?
…...
Anyone is likely to be the target of “cyber bullying”.
We have interviewed several students at NYU Shanghai about their opinions on “cyber bullying”.
1、最近,由于疫情在海外的蔓延态势不容乐观,许多中国留学生选择回国,但网络上却出现“回国添乱”、“千里投毒”等言论。你对此有何看法?
Otto:这种言论我个人是不认可的。作为中国公民,在法理上留学生当然有回国躲避疫情的权利。即便留学生回国会带来一定程度的传播,去用道德大棒要求留学生不能回国在我看来也不对。虽然网民有发表评论的权利,但是未必有发表人身攻击,传播不实或者偏颇消息的权利吧。
Eurus:这种现象的本质原因是发表言论的人只在乎自己或是自己这个小群体的利益,却没有费心去考虑他人的处境。在新冠已经扩展到全球范围的今天,这种想法非常局限并且“小家子气”。我觉得没有任何一个人员群体应该仅仅因为新冠选择迁移而受到谴责,大家也只是想尽可能保证安全而已。
Keyin Wu: 国内大众可能无法了解疫情之下留学生所面临的困难处境,而这种言论却贴合那些对留学生“崇洋媚外”的固板印象,所以才更容易被传播而让大众彻底忽视留学生的苦处。以我身边的朋友为例,很多人回国都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而回国要经历抢票航班取消再抢票,要熬过时间长危险性高的航程,落地之后还有漫长的检疫过程和集中隔离,风险和损失都要他们自己承担,这种时候“千里投毒”之类的言论只会让他们更加寒心。其实不管留学与否,大众应该谴责的是所有扰乱防疫工作,甚至瞒报的人,而不是把一顶高帽扣在无辜的留学生群体上。
Tao Wen: 可以理解,个人反对。理解的是,在中国疫情已经得到控制的当下,任何从外国来、与外国人有交集者进入中国都会引起高度紧张,留学生也毫不意外的被归到了“需要警惕”的这一类,这和华人在国外受到歧视从根本上是类似的。但是我感觉这类言论背后还有一层逻辑,就是反感留学生这一类群体。在知乎上看到一条观点类似“千里投毒”的帖子,配了个当年一留美学生在毕业典礼上夸赞美国空气“格外香甜”的臭名昭著的视频,这意思就出来了:你们“瞧不起”国内教学体系,依仗自己的经济资源去国外念书,你们崇洋媚外。现在国外情况危急,你们看国内好了,就又跑回国避难,这不是见风使舵么?所以个人推测这背后的心理其实包含一点由强烈的民族主义带来的“排外”情绪,还有点”仇富”的味道。
Yiling Shi: 首先,我们要分清留学生回国的动机和这件事产生的结果。虽然整个归国的群体在回国之后的确带来了境外输入的可能性,但选择回国是出于对国家医疗卫生体系的信任,以及一种归属感的驱使。如果单纯通过可能的结果来判定他们回国的行为,甚至怪罪他们,我觉得是非常有失公允的。除此之外,新冠肺炎现在已经成为一个全球共同面对的困境,我们不该把它局限在某个国家之内。当然,我们最主要的任务是控制国内疫情,这一定是无可厚非的,但是我们国家也在积极地尽己所能帮助他国共同抗击疫情。无论发生在国内外,每一例病例都需要关注。
2、有些时候,一些网友的恶语攻击会让被攻击者患上抑郁症,严重者甚至最后选择自杀。我们常说,“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你认为“雪花”是指什么样的群体?
Otto: 在网络暴力致死这类事件上,我个人认为每个传播相关言论的人可能都承担一定的责任。每个人在网络上发表言论的时候,都应该要更独立地思考,更谨慎一些,更要懂得分清楚个人价值观和事实的区别。一个人可以不喜欢留学生,这是“价值观”。但如果要说留学生“千里投毒”,就得考虑留学生有没有在客观上一定程度促进病毒传播,要考虑“事实”。
Eurus:一般这句话被用来批判“沉默的大多数”,只是在现在的背景下,我们也都觉得说些真话很难吧。宽泛的来说,我会更想把它指定成有能力去干涉,去阻止或者去保护,最终却什么都没做的人。
Tao Wen: 首先当然包括直接发动网络暴力的人,不管是蠢是坏,都做了过分的事,都要为自己行为负责。另外有一部分可能需要包括进来、值得多讨论一下的,是看客,也就是知道自己在目睹网络暴力但是什么都没有说的人。
前年在重庆发生了一起公交车坠江事故,一位乘客发现自己过了目的地要求司机停车,司机没停,于是发生肢体争执,司机直接方向盘一打,一车人掉下了高架桥。读到一则评论,讨论:车上的乘客有没有责任?文章的答案是有——因为乘客们从一上车起就构成了利益共同体,司机的安危就是自己的安危,这时的袖手旁观就是对自己和他人安全的不负责。
用这个例子来类比围观网络暴力的人可能不太恰当,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意义。可以说所有网民对建设健康网络环境都是有责任的——如果一个人希望自己所处的网络社区没有网暴、有这样的期待,那遇到网暴时他是有义务去维护的,毕竟权利与义务对等。
如果说这次疫情如果教会了我们什么,那就是没有人是一座孤岛,大家的利益都是有共同之处、甚至紧密相关的。出手帮别人,有时就是帮了自己。不知道被疫情影响过的网络暴力者们会不会有点变化呢。
Yiling Shi: 我认为“雪花”就是参与网络暴力的所有人,不仅仅包括实际发表了暴力言论的人,也包括围观的群众。任何矛盾冲突最终酿造的结果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旁观者的态度,哪怕他就站在一旁,不支持也不反对。比如,当一些明星因遭遇网络暴力而出现了各种意外,网上很多人会心生愧疚感。其实这正是因为他们从道德上能体会到自己是作恶的一片雪花。所以,无论是“实际”的施暴者,还是默许了这种行为的旁观者,都包括在“雪花”的范畴之内。
https://lh6.googleusercontent.com/NgOa21rKNMKXLi6OD46P5uliJRuIkQzn9ObiU449GY5QitWHLBTbKIssY0lEZithQe2xLbQXc07J79VCdJe6_udE__ssOwSbms1ArFatdSvVs0KGG1uscSXY2iwd3arKAACQ_IQphoto credit: https://www.wnmufm.org/post/marquette-county-cyberstalker-sent-prison#stream/0
3、请分别用一句话定义你所认为的网络暴力和键盘侠。
Otto: 网络暴力:以在互联网上传播不真实或偏颇的信息的方式对某一个人或某一个群体产生伤害,可以是心理上的也可以是社会名誉上的。键盘侠:不独立思考问题,言辞不谨慎,盲从且以观点为事实,讲一面之词者。
Eurus: 我认为网络暴力是指一群人在网络上对于个人或者少量人处于恶意,以不礼貌的行径采取的辱骂,咒怨,编造不实消息,并且以一般人的标准可以给当事者造成心理创伤。键盘侠,是依仗网络环境私密而做现实环境中其不敢做的事,并且也不敢也不愿在现实中承担责任的人。
Keyin Wu: 网络暴力是在网络上对他人进行谩骂,人身攻击,侵犯隐私等所有会造成精神甚至实质性伤害的行为;键盘侠是有意识或者无意识参与进网络暴力的人。
Tao Wen: 网络暴力:用10分的语言表达3分的观点。键盘侠:太把自己讲的话当一回事,在评论区指手画脚的人。
Yiling Shi: 我想从问题本身再拓展一些来谈。从公共政策的政治角度上来说,如果我们把网络暴力规划到网络安全的范畴之内,安全和民主是无法两全的,自由和民主同样无法两全。你如果想要达成一项,你必然对另外一项有所减损。因此,在真正的道德和立法的层面之间一定是有断层的。网络暴力和键盘侠的存在,就是因为他们在这一片空白的地方找到了他们的容身之处。
4、除留学生群体外,明星捐款再次成为热议话题。许多网友认为部分明星捐款的数目不到自己的预期,不能与他们的收入相比,而对其进行网络暴力。而公众人物是否“应该”捐款?你认为作为公众人物,他们应承担的“社会责任”是什么?
Otto: 我个人认为公众人物是否捐款是他们的自由。作为粉丝或者是一般民众,也有选择是否继续支持的自由。这两者并不相抵触,而且往往处在一种博弈之中。但是通过传播谣言来攻击公众人物来迫使其捐款则不是人们的自由。谈到社会责任,我不认为公众人物的社会责任跟任何一个普通人有很大的区别。用一个很高的标准要求所有人是不切实际的,将自己的价值观和正义强行加之于他人头上,并以之为真理是狂妄的,在某些时候甚至会成为一种罪恶。
Keyin Wu: 公众人物捐款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愿意主动捐款的值得称赞,但没有捐款或者捐款数目没有达到一些网友预期的也不该苛责。他们有没有担起“社会责任”并不能取决于一两次捐款数目的大小,网友们应该更理智地评判一个公众人物长期以来在言语上形象上思想上给这个社会带来的影响,而不是让自己站在道德高地上去跟风实施网络暴力。
Tao Wen: 网友对明星有期待。他们的奋斗或多或少伴有运气,社会资源助推他们成功,他们得到了常人得不到的东西,也被期待给予社会更大的回报,我个人是同意这种观点的。这里讨论的“应该不应该“,实质是问明星大数额捐款该被定义为”美德“还是”义务“,那我觉得还是属于”美德“多一些。毕竟人的社会责任感和道德水准不会随着财富和名气等比增长,能真正将大笔财富回报社会的人终究是少部分。从网友的角度,因为事情不符合自己的期待就谩骂,这很幼稚。
公众人物的社会责任,很重要的一部分是不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做“坏事”。比如ins上有网红就新冠病毒发表了一些违背事实的言论,比如致死率和流感差不多、不要大惊小怪一类。当然,怎样预防疫情没有百分百正确的结论,但是明显偏离事实、不经验证的个人观点通过这种渠道发表出来,就很不负责任。
Yiling Shi: 我认为,相较于“公众人物”这个身份,我们更应该强调“捐款”本身。同时,对于所谓“公众人物”而言,当他成为公众人物的时候,他未必已经做好了被全社会舆论监督的准备。再谈到社会责任,我认为现在“社会责任”的标准被单一化了,并且大多观点和想法是从“黑名单”的角度入手来定义。比如,你不能不捐款,不能捐得太少。但从“白名单”的角度出发,应该做什么,应该做到什么程度,这都很难有明确的规范,所以才会导致“社会责任”边界模糊。同时,社会事件及社会现象都是依赖特定的社会环境而存在的,可以理解为一种因果关系,有因才有果,后者再产生新的“因”。所以,如果要探究社会责任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我们应该更加关注整个社会的舆论导向和主流文化,以及那些占据主流的亚文化。
https://lh5.googleusercontent.com/paxH6LBrfC6HL3nrOsaUkGbEXUW-FY0SbJuJEt9Yf2wKcbHmQ0qF0SlRKPRnRFGLM7xLf48rDVQZm1nU8CO6--vTAteAg2mqUihd2ye9yMKSQDWhypWA46sc4qxNsPLPDk-8Pogphoto credit:https://www.bark.us/blog/how-cyberbullying-is-different/
5、你对之前明星遭遇“网络暴力”的事件怎么看?
Otto: 个人感觉这些年互联网上的人们对彼此之间的尊重可能不太够,很少会有对问题理性的沟通,经常会进行人身攻击,或是借助公权力的大棒。不同的兴趣、理想和价值观背后都有各人的理由,在不了解别人的情况下妄下定论并不好。我认为要理性的沟通,并且有价值的对话应该建立在一定的共识之上,可以是对事实的共识,也可以是对价值的共识。作为公众人物,在拥有众多支持者的同时,不喜欢他们的人自然也更多,遭遇“网络暴力”的可能性也更大。
Tao Wen: 雪莉事件让人叹息。明星面对的压力真的是常人不能应对的。无论是崇拜、期待还是批评,当它们铺天盖地的袭来,一般人都招架不住,我们原始人的大脑没有和这么多人打交道的经验。之前高以翔猝死促使大家开始讨论明星的身体健康,那我们现在是不是也该关注一下明星心理健康问题。尤其很多明星并不比我们大很多,推己及人思考一下,我们这个年龄大大小小的烦恼他们可能都有经历,有些甚至还是放大版的。
Yiling Shi: 首先,从明星或者艺人他们本身的角度而言,最根本的问题是,你是否做好准备接受社会舆论的透明化监督以及承担相应的后果?明确并愿意承担社会监督可能产生的后果,对明星而言是非常重要的一环,而不是单纯依赖于社会提高道德水准。面对明星遭遇“网络暴力”的问题,还是要着眼于整个社会对于明星过度的的“窥探欲”,以及超出社会普遍道德水准的高要求。
公众人物应该有一定的社会责任和社会引导,这不仅仅包括明星群体。但同时,他们也是正常人,不应对他们抱有“完人”的期待,我们最多把期待值设置在比平均水准高出一定可接受范围内的阈值。对于明星而言,他在某一个方面做得很好就已经很不错了,我们不能要求他们在任何方面都突出。如果真的有这样的明星,那是因为他本身优秀,而不是因为作为一个公众人物的身份。
6、每个公众人物曾经也都是普通人,你认为他们是否应该为说自己曾说过的每一句话负责?
Otto: 无论是明星还是普通人,都要为自己之前所说过的话负责,或者说至少是为公开言论负责。
Eurus: 这个问题是很有意思的,和现在的“举报”浪潮有很大的联系。我个人会觉得不是每句过去说出的话都应该让人“负责”,更不用说一个人自己的某部分价值观,政治立场等等本身就不该是被他人评判的事情。但同样,另一些话语,比如校园暴力前科,这种对他人进行侵害的,在社会道德上普遍不被容忍的事情,是应该以法制,正规的方式让当事人负责。
Keyin Wu: 我赞同人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尤其是公众人物公开发表言论的时候。但对于他们曾经的所谓“黑历史”,我们也应该予以一些宽容。这里的宽容不是说把道德准则之类的放低,而是多一点耐心去彻底了解背后的起因经过和事情发生的背景,再去发表看法。
Tao Wen: 没有人可以不为自己的话负责。不过,从犯错频率来说,公众人物依然是普通人,他们没必要为自己说过的错话付出超出常人的代价。
Yiling Shi: 每一个人都应该为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负责。作为普通人,大家觉得一些不恰当的言论可以因为年纪小而合理化,那对于公众人物来说同样也是如此,他们也可以通过同样的标准来获得合理化。我认为大家应该用统一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和公众人物,不要“双标”。公众人物带来的社会影响。也应该是从他成为公众人物的那一刻开始。不是所有人都用非常高的道德标准来要求自己,这取决于你处于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在什么样年龄阶段,是一个什么样的身份。
7、留学生所受到的网络暴力不只是在疫情的背景下。假如你有机会给现在仍身处他国以及刚刚回国的留学生群体发一封邮件,你希望和他们说些什么?
Otto: 当下,从很现实的角度上来说,我会建议他们像我这样“眼不见为净”,以及保护好自己。
Eurus: 留学生只是我们身上或许会带有的一个特质而已,没有任何人应该因为它而受到歧视,受到网络暴力。不论是那些在疫情背景下乘机宣传Sinophobia或是本来就拥有种族主义倾向的人,我们都应该去积极的抗争,我们的identity应该是由自己来定义的。
Tao Wen: 一,网络是有放大功能的。骂得最响的人,可能并没有听上去的那么有恶意;
二,网络是有筛选功能的,只有负能量特别满、特别有表达欲的那部分人,他们的声音才能被你轻易听到。真正理性客观中立的人,许多并不怎么发声(we'll work on that),所以你们其实并不孤单;三,让人闭嘴最好的办法还是实力。让我们一起努力。
Yiling Shi: 当受到网络暴力的时候,保护自己是最重要的,如果你自己不发声,就给了别人歪曲你的机会。其次,站出来就是一种力量,是一种反抗。同时,不要太拘泥于眼前一时的评论或指责,相较于别人的目光,专注于自己的路是更重要的。当你足够强,有足够话语权的时候,你自然可以用实力去证明自己。
Keyin Wu: 保护自己,平安回家
This article was edited by Yuhong Wang. Interviewed by Jie Min, Cathy Tang, Mingqian Zheng Please send an email to [email protected] to get in touch. Photo Credit: Credit free